老先生

发布时间:2018-09-10 期号:
北京市第一六六中学学生 王天韵
  那时,恰值早春,学校的杨柳正吐着盛絮。
  他推开门,卷起一阵“飞雪”,沾在他灰皱的衬衣和斑白的头发上。大家有些惊愕。他走路很慢,颤颠颠迈上讲台,不小心趔趄了一跤。台下有人窃笑。显然他有点窘迫,只得扶了扶泛黄的眼镜,尴尬地轻笑。随即执起粉笔,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大字:“尹老师要生娃娃——”。
  他的声音沉厚,说话不快。“这学期由我代教书法。我姓‘老’,”他指着黑板上的字,“同学们便叫我老先生吧。”“老师,‘先生’是旧称呼,怪怪的。同学们还是叫您‘老老师’比较好。”满堂哄笑。老先生也不恼,随着我们一起笑。
  这便是我记忆中老先生的第一堂课。
  同学们当面称他“老师”,私下却给他起了个外号——“老守旧”,后来干脆谐为“老手绢”。其实想想,老先生定知道这件事的,只是宽容了我们这群调皮的小孩。
  教室里有一根折弯的坏毛笔。一次课前,“捣蛋鬼”把老先生惯用的笔藏进了自己的位斗里,换上了那支坏的。老先生进来了,瞧见那弯曲的笔杆,愣了愣。我们捂着嘴,低头可劲儿笑着。不过旋即,他拿起那根坏笔,蘸了墨,潇洒写下“天地玄黄”四个大字。“各位同学,今天起我们开始练《千字文》。”老先生语气如常。大家不再笑了,转头去看“捣蛋鬼”。他呆呆地扶着脑袋,脸通红。一会儿,他从位斗里掏出那支好笔,慢吞吞走到讲桌前,猛地鞠躬道:“老师,对不起!”老先生呵呵一笑,扶起他,道:“无妨无妨。托你的福,也让各位见识了老师的功力啊。”
  老先生很少开玩笑,我只记得这么一次。自那以后,没有人再偷偷叫他“老守旧”或“老手绢”了。
  老先生教课很认真,对学生很好。每次我们练字,他都会迈着颤巍巍的步子下来,不时帮同学握笔,找写字的手感,或是在水写布上一遍一遍、不厌其烦地示范。
  一次练字时,我觉察后面有人轻轻托起我的手肘。扭头一看,竟是老先生。我不解其意,疑惑地看向他。老先生拿起我的本子,指着上面的字说:“你看,现在小字写得很漂亮,马上就可以练大字了。只是,写大字最求一个‘稳’,否则指不定画出什么毛毛虫来。”我被他的话逗乐了,他也淡淡地笑,“所以呀,不能惯着自己,要让手臂抬离桌面,如此才有成效。”我盯着本子上并不好看的字,心里头甜滋滋的。那是我第一次被人这样夸赞。
  之后,每逢练毛笔字,我始终保持胳膊与桌面平行,再酸再累也不愿松懈。
  过了一段时间,老先生跟我说:“这些日子很有进步,写字稳多了。”我惊喜,没想到他一直关注着我。老先生执笔,抽出一张洒金笺,挥写阵阵。抬手,只见“天道酬勤”跃然纸上。盖上赭印,他转身,冲我笑说:“这幅字送给你。”我诧异,双手捧着那张纸,生怕上面未干的墨迹糊掉。
      我想为老先生做些什么,于是假以闲来无事为由,每周五和助教一起打理书法教室。
  窗外柳须微扬,玉枝青葱。时间飞快,转眼仲夏又至。
  临近期末,书法等副课停了。最后一次收拾教室时,我有些心不在焉。
      “啪嗒!”讲桌上的砚台被我拂到地上,断成两半。我愣住了,好久没回过神来。助教见了,拾起碎砚台,拍拍我说:“没事的。上次我不小心把墨打翻,染了一沓宣纸,老师也没任何责备。放宽心。”我并未听进她的话,心里满是愧疚与不安,最终只得留了一张致歉的字条,压在砚台底下,离开了书法教室。
  期末考试结束,我回去看了几次。可教室的门窗总锁着,那张字条静静地躺在桌上,没有动过。大概老先生教完课便不再来学校了。
  等待了整个夏天,终于开学,正赶上第一节书法课。我手中紧攥着一方彩纸包着的漆砚。却听到一阵“嗒嗒——”尹老师踩着高跟鞋,推开门,快步迈上讲台。同学们霎时间围了上去,有送花的、讨喜糖的,欢天喜地。仅有我忘了老先生只代一个学期的课。
  几片秋叶落上讲台。天地间空空荡荡。
  我把那方漆砚推进位斗,心思飘忽。支颐呆望窗外,好像空中旋飞的不是浅黄的柳叶,而是簇成一团一团的沾衣白絮。
  我仿佛看见,老先生又颤颤走进来了。只不过这次他没有摔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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